2011至2019年,在北京通州郊外的“荣荣养殖场”里线上配资门户网,数十名漫画家与动物同住,以不足行业十分之一的稿费,每日工作超16小时,接受A-soul工作室核心“哥”的思想改造。长期的身心控制导致多人精神分裂、抑郁,甚至丧失绘画能力。
2024年9月,知名漫画作者柳堡在网上揭露此事,15名前成员陆续发声。三个月后,“真实故事计划”“哥”如何实施极权控制,引发社会对精神奴役的广泛讨论,并推动受害者采取法律行动。
本次复盘,我们从作者信息挖掘、信息核实、文学化表达和事后复盘等维度出发,呈现探寻漫画家养殖场的全过程。
作者介绍:罗方丹,作者、编辑,现供职于真实故事计划,关注人文与民生议题。本科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部,硕士就读于中国传媒大学新闻学院
代表作品:
展开剩余94%Q:稿件的信息很丰富,如何一步一步获得这些信息?
A:采写时间大概是两周。第一周我做了资料梳理、预采访以及外围采访。在阅读新周刊的稿件《年薪1万,一群漫画家失去的十年》后,我通过作者联系上一位核心爆料人阿朔(化名)。他在这件事上倾诉欲最强,掌握的信息量也最多。
与此同时,我梳理互联网上的信息,整理出三个文档。第一个文档大约3.6万字,在阿朔的协助下,我将所有在微博上倾诉自己在养殖场待过、或者也曾去过养殖场的一共15个人的回忆都放了进去;第二个文档收集了一些工作室之外,同在漫画行业的人的发言;第三个文档则是关于主要的发声人,比如阿朔和站在哥那一方的极乐鸟和韩超。
做这个资料整理的目的,是将我原本像“吃瓜网友”一样的外部视角,逐步深入到事件内部。
整理过程中,我对阿朔进行了预采访,初步确定了后续的方向。例如在物理环境方面,养殖场的具体环境状况如何?“哥”在物理层面,对于健身、洗澡、睡眠等细节的管控情况是怎样的?精神控制层面,批斗课堂的模式与特点又是怎样的?
阿朔在养殖场的时间大约是从2008年到2024年,历经养殖场发展的多个阶段,我希望阿朔作为这16年的核心人物,每个阶段都至少有一个人与他处于同一时间线内。我采用类似社会学抽样的方法,每三年一位采访对象,一共选了五个人,能够覆盖阿朔的时间线,相互印证。阿朔也协助我联系了一些人。
Q:采访对象在最初有没有顾虑,您如何与他们建立信任并说服他们接受采访?
A:阿朔本身比较愿意发声,因为他一开始主动在微博上发布,我和他站在同一立场时,他并没有太多顾虑。对于其他人来说,他们的困难在于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回忆起来可能会比较痛苦,或者有些记不清。我没有接触到那些真正难以攻克的对象,比如哥以及他那边的“保皇派”。“哥”自2008年工作室成立以来,从未接受过任何采访,他一直保持着神秘、不对外发声的状态。
Q:在采访过程中,阿朔表现出怎样的态度?在回顾自身经历时,他是否表现出不适或出现情绪崩溃的迹象?
A:没有表现出不适过,相反他的叙述状态充满激情。最初阿朔能够在微博上清晰地叙述,说明他已经具备了回忆的能力与愿望。预采访大概持续了四个小时,当时我感觉他一说就停不下来,后面就打断了他,我说这次只是预采访,等我梳理出详细的大纲之后再正式采访。正式采访的时间,我印象特别深,聊了九个小时,从下午2点一直持续到晚上11点。
Q:小唐走进养殖场的部分是用了第一人称的NPC视角,有没有一些影像资料来确认,后来是否去过现场?
A:首先考虑养殖场是否还在北京,这样就可以去到现场。跟阿朔聊完之后,得知他们现在已经搬到海南,北京的地址现在用做别的用途了。
第一视角的情节可以通过照片还原。阿朔自己有非常多照片,包括一些关键的情节,比如沙发上以“过生日”为由的欺凌,有一张是一个男生被所有人按在沙发上,涂满了蛋糕,看上去神志不清。
另外一方面是通过交叉验证进行核查,因为“过生日”可能涉及成员对哥的指控。我从小唐那里知道她18岁生日不敢告诉任何人,因为在养殖场过生日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她说女生会被挠痒痒,不知道男生会发生什么,她记忆中每次男生过生日,女生都会被支开。我不停地拿过生日这个细节去问其他人,沙发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有一个男生说出有被他人撸管的环节。
我先做了所有的外围采访,拿到相关信息之后再去采访阿朔,他在养殖场待了16年,女生和男生的部分都有看到过,这样就在多人之间完成了交叉验证。
Q:受访者是否会因曾遭受创伤而出现记忆偏差?对此,你如何辨认信息的准确性,以及如何进行交叉验证?
A:采访过程中,阿朔存在许多记不清的情况,他认为这是一种保护性的遗忘。当问到初次踏入养殖场时的场景,他无法以第一人称视角详细描述当时的感受与细节,这也是我后续采取“每三年一个人”间隔抽样的原因,确保能够覆盖和印证阿朔的记忆。后来另一位受访者详细描述了自己第一次来养殖场的场景,我转换视角后放在了开头,弥补阿朔缺失的叙述。
在开头我想要营造出一种感觉,就像玩家进入一款第一人称视角的游戏,进入“养殖场”后会遇到一个NPC(非玩家角色),这个NPC带着玩家(即“你”)这个新人进入其中,引导读者逐步了解整个环境和事件。
故事中其它情节也是如此,在与阿朔的沟通中,他会提及一些信息,这些信息相当于线索。我带着这些线索去询问其他人,得到整个事件的经过,以此来弥补阿朔记忆中的缺失部分。
Q:稿件中涉及的敏感话题,是采访对象主动提起的吗?他们会不会有顾虑?
A:最开始我从网上了解到有一些敏感内容。部分女生提到,在她们被支开的环节中,男生暗示会发生“不可名状的事情”,但男生们并未详细说明,她们一直不清楚具体是什么。采访中,我去询问这指什么,很多知情者都愿意讲述。
有些人可能会担心讲述后会产生不良影响。我会明确告知他们,所有信息都会进行匿名处理。同时,我向他们保证,如果他们有顾虑,文章写完后,我可以把涉及他们的部分标注出来,并将整篇文章拿给他们看。这样他们就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这部分内容在文章中起到了什么作用。如果对方仍然觉得有信息泄露的风险,我可以进一步进行模糊处理。实际上,我给每个采访对象都看了稿件。这个前提是因为在这篇文章中,所有受访者都和我处于同一立场,看稿不会有损于文章对事实的呈现,更多出于对受访者的善意、尊重和保护。有时看完后,他们通过文章叙述,还会想起一些之前没说的内容,再进行补充。
Q:你本科专业是心理学,你觉得专业知识的积累对现在的采访有所帮助吗?尤其是采访那些曾遭受精神创伤的人。
A:有帮助。面对这样的受访者,我们需要给予更多的回应,避免让对方觉得这是一次工具化的采访。心理咨询有三个要素:真诚、共情、无条件积极关注,将这三个要素融入采访中,受访者会明显感受到你的用心,明白这不仅仅是为了获取素材,你是真诚地关心他们的境遇,想要把他们的故事真实地呈现出来。“无条件积极关注”意味着不论对方说什么,你都要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对方的叙述上。而且这种姿态不能是装的,这样也违背了真诚原则,前提是你真的对这个选题、这个人群感兴趣。
Q:在养殖场期间,工作室没有注册公司的那些文件,你是怎么去核实这些信息的,有没有查阅过工商登记劳动仲裁,银行流水之类的材料?
A:能够查到他们在2024年注册了这个主公司,天眼查上面股权、地址都有,再拿这些信息和受访者进行核查。但是银行流水这些东西,他们内部的人都不知道,是非常机密的事情。他们所有的财政掌握在哥的妻子那里,就算是元老,也没人知道到底赚了多少钱、这些钱是怎么用的。
但是我有拿到一个文件,是后面出来的一群人进行的资产测算。就比如说工作室这几年到底赚了多少钱,这些钱到底变成了哪些资产、到底有哪些车、每辆车多少钱?所有资产有一个excel测算清单,还有照片,甚至包含哥的妻子某一年整容花费。
我实际核查的是模型相关的消费,也只呈现了这部分的数字。哥的仓库里边有很多模型,堆到天花板,这些模型是非常贵的。当时有人在微博上爆料哥买了上百万元的模型,我通过受访者拿到一个压缩文件,里面是内部成员这些年拍的大量模型照片,又找到一位领域内的专业人士。他把照片里所有的模型都圈出来,逐一搜索、鉴定款式与价格。但实际肯定比核查的要高,因为照片不一定覆盖了全部模型,图中很多模型只剩残垣断壁,通过断腿判断不出来款式,没有算进去。
Q:当时是怎么安排写作顺序、形成行文大纲的?你的写作习惯是怎样的?
A:我会花很多时间梳理素材,进入到写作时,基本上一个小时就可以写1000到2000字。我写作的30个小时里,可能只有10个小时在写,20个小时都在梳理素材。每采访一个人前,我都会做一个采访提纲,采访的时候再添加内容到提纲,最后生成一个速记。采访提纲设计时本身就是有结构的,写作时再根据这些速记来,录音稿就不太会翻看了。
做速记合集时,我是按照横向的维度和纵向的时间维度这两种编码方式,把每一个人穿插进去。阿朔这个主线的处理也是使用横纵向结合的方式。
在横向维度上,我会问每个人在养殖场中的工作、交友、感受到的物理控制、精神控制等不同维度的问题,便可以得到不同的人在同一方面的记忆和态度,毕竟最后写的时候是按照横向维度去写。
纵向就是时间顺序。我按照事件发展的时间节点,分成加入工作室前、刚加入时、觉醒、离职等几个阶段,比如每个人都有觉醒的关键节点。在纵向的时间线中我会把所有横向维度再排一遍,它就形成了一个素材轴,每次写的时候涉及到某个时间段某个维度的部分,我都会从这个轴里面去找素材。
我的文章结构是从第二、三、四节开始做的,这三节全部打通,其中有三条线索进行编织。
第一条线索是权力的构建过程。包含内外两个视角。外部视角是物理养殖场的形成:养殖场是怎么被建造的,规章制度和组织结构是怎么完善的,这些元老都是从哪来的。内部视角是精神养殖场的形成:哥的权力是怎么去构建并达到顶峰的,
第二条线索是人物的变化。其中挑出了三个人物。第一个人物是阿朔,他从一开始到最后精神分裂,人物的变化到了终极形态,这条线达到顶峰。那一天他写下了很多东西,明明这些是正确的,但是他却告诉自己这些都不对,真正正确的是另外的东西。他向我讲述这个场景的时候,我想到了《1984》里的一个概念叫双重意识,在写法上进行了借鉴。
第二个人物是极乐鸟,他一开始也是一个很失意的年轻人,具有典型性。极乐鸟的巅峰是2012年,他通过热血灌输变成了一个全新的人,每天压榨自己工作到极点,这也借鉴了《动物农场》的拳击手,那匹马的巅峰就是它接近于累死的时候。
这两人也产生了对比,后面特意截了两张成员们画的回忆漫画,一张是极乐鸟穿着红色的衣服,青筋爆出,另一张是阿朔穿着蓝色的衣服,淡淡的,这指出他俩是两个对立面,一个人到达了极致的热血,一个人到达了极致的忧郁、分裂和迷茫。这两条线是交织在一起同步发生的,在大概2012年的时候,他们俩的精神状态都到达了顶峰,与此同时,养殖场的外部建造、内部权力构建也到达了巅峰。人物和养殖场的权力线索,是联合在一起的。
第三个人物是哥。因为哥没有采访到,但是他又特别重要,所以设计成用资料的形式出场。一开始靠大家的回忆做外部描写,后面从阿朔发给我的14万字的“哥的50天大课”会议速记里用了很多直接引语,同时哥也在极乐鸟笔下的漫画出场,从一开始比较搞笑的大板牙到后面越来越帅,越来越全知全能,意味着哥洗脑的逐步深入,在所有受害者的脑中建构出完美形象。
第二、三、四节是整个推进的过程,交织点是阿朔和极乐鸟打了一架,即极乐鸟最巅峰、阿朔最疯狂、哥的权力最牢固的时候,三条线索通过这个场景收束,整篇文章到了一个小高潮,后面两节就是在讲他们怎么觉醒,怎么逃出去。
Q:最后以阿朔重读会议记录作结尾,有什么用意呢?是这个部分让您印象深刻吗?
A:照应前文。因为一开始写了大批斗,这是他最痛苦的记忆,我本来可以在前面全部讲出来,但是做了分段处理。我当时想到看过的一个日剧《三年A班》,里面有一些素材不会一次性全部讲完,比如老师在台上说话,说到一半时就消声了,镜头只让你看见台下同学的反应,你不知道老师后半截说了什么。过了很久,它才揭露后半截台词,回到那个关键场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处理的时候就很喜欢,所以也用到了。
落实到我的写作中,有一段阿朔跟哥的对话,我并没有在最开始将对话全部放出,只讲了一部分。到结尾,提到阿朔开始做情绪训练,这时以回忆的形式呈现剩下的对话内容。哥给他上的那节课叫“绝望”,这个课名我也是到最后才点明,把哥一段神神叨叨的结尾放到了最后,有一种首尾像贪吃蛇一样互相咬合的感觉,叙述张力会更强。
Q:你刚刚说到写稿的周期是非常紧张的,那你是以怎样的精神状态去完成采访和写作的呢?
A:采访的时候还行,因为阿朔在里边待了16年,他非常想要去揭露这一段黑暗的历史,掌握的信息也很多。他帮我做了很多资料梳理的工作,包括那15个人的微博链接都是他扒下来给我的,我会觉得有很多支持。其他人其实也还好,因为我至少站在他们这一边。
我觉得工作量非常大是因为一开始信息都像吃瓜一样零零散散的,把微博上的信息整合在一起,再整理出线索就花了很多天。我也会把大纲给阿朔,问他有没有什么补充的。
采访中我会觉得比较有激情,经常采到一些让我兴奋的素材。最开始我并没有想到能写出一万多字,一般我们对于群像的预期是6000到8000字,但是第一次跟阿朔打电话的时候,我发现很多是超出我想象的,像哥必须要他们一边画画一边说话,这些很变态的东西,在作为作者的我眼里会感到非常兴奋,证明这个选题的延展性和其中扭曲的部分远远超乎想象,有种越挖越多的感觉。我感觉看到了很多文学性,包括看到了一些超出劳工问题,超出精神控制的部分。
当察觉到有这种苗头时,我就会更多地去挖掘哥是怎么去阐述小家大家,怎么去鼓励成员互相举报的。后来我也在框架里补充了组织结构和人际关系这两部分,比如说养殖场里的友情是什么。
在这样的集权政体下,养殖场内部是不鼓励有友情的,因为友情和爱情是最小单位的民主,两个人之间建立了联结之后,可以共同去反抗。原先已经是朋友的,会被挑拨离间。最后就挖掘到了极乐鸟和阿朔这一段非常有张力的关系,极乐鸟后来被派去改造阿朔。有一天阿朔哭着去问朋友,我们的关系为什么变成这样了。被安上了各种角色之后,所有人的关系都扭曲和异化了。
人际关系里面有友谊和爱情,养殖场的爱情又包括了性和婚姻,这些是我把人际关系单独作为一个维度之后逐渐挖出的,采到了很多素材,但由于篇幅限制,在最后的稿子里几乎都没有呈现。
Q:你刚刚提到“文学性”这一方面,稿子里还引用了《动物农场》,在写作的过程中你是怎么参考这本小说的,还有参考其他书吗?
A:我大概分成了两个阶段去进行参考。
第一个阶段是想象。我报完选题,同步去看这15个人的回忆录,并跟阿朔打完电话之后,就感知到极权主义政体的气息,于是第一时间去看了《1984》和《动物农场》。我先是看完《动物农场》,发现里边有非常多人物原型。比如说有一匹马叫“拳击手”,他是动物农场的领导最忠诚的左右手,并且把猪的领导逻辑深深印到自己脑海中,一直 PUA自己干活,最后它是累死的。
第二个阶段是根据想象去验证。比如当时记下了这样一个形象之后,我想到有这么多人离开养殖场,但还有很多人在里边,证明还有人没发现养殖场有问题,就像这个拳击手一样,直到累死都觉得这是他们最好的归宿。我想知道是不是有这样子的人,找到原型之后我就会去问。
《动物农场》里面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型叫“雪球”,是动物农场在建造之初的一位元老,一个功臣。后来雪球提出一些对于领头猪的质疑,产生了一些财富纠纷,领头猪发现雪球不是那么好PUA的动物之后,就开始抹黑这个元老。最后雪球已经离开动物农场了,但是它还在持续被抹黑,所有人对雪球恨之入骨。
我当时就在想,养殖场里会不会也有类似的人,结果还真有。阿朔提到有一个元老 B,最开始是九大元老之一,但后面却变成了他们的公敌,因为元老 B 提出了钱的问题。从那之后,哥就一直在说元老 B 是叛徒。我想到了书里边的情节,就去补采问了很多问题。
再比如说在《1984》有一个场景,受人崇拜的老大哥出现在巨大的银幕上时,所有人都开始尖叫,甚至有人下跪。当银幕上出现组织里的公敌时,大家又开始愤怒地大叫,往银幕上扔东西,有的人甚至想要去揍他。从集体的狂热到怨恨,可能只有一两秒的时间。我当时就在想,假设极权主义政体的建构逻辑都是一样的话,那么人们被操控之后引导出来的人性的反应也可能有相似之处。于是我直接拿这个场景去问阿朔,养殖场里有没有这种集体性的狂热。他跟我说确实有类似的,大家被洗脑到巅峰的时候就会产生。
总的来说,文学可以拓宽我对人性的想象力,但并不是往框架里面套,而是给我提供了挖掘采访的更多方向。我想象了之后,再去验证有没有这样的情况发生。有时这样的问题对采访对象是一个启发,对方会想到有类似的场景,这样我就会采到更多真实、同时也很有文学性的材料。
Q:你提到在写作过程中“好几次在公司大笑出声来”,你是怎么做到情感隔离的?
A:我2016年就开始写稿,这些刺激性的材料对我来说早就脱敏了,现在看到我只会觉得很兴奋。我大笑是因为我觉得太荒谬了,印象很深的就是“哥到底会不会画画,有没有能力”这个问题我问了所有人,有人说他看到了哥的作品,就是随便画的几条线,但当时他被洗脑得很深,觉得哥太厉害了。阿朔说没有人看过哥真正的画,除了哥画的苹果,这个苹果最后也被裱了起来。阿朔给我看了视频,我觉得画得特别丑,就是一个简笔画。
我追问哥的作品没有任何渠道可以查阅吗?那哥怎么说自己的作品呢?他说哥说自己画过很多的作品,但是他画一张撕一张,只有这样才能不断变强,采的时候就觉得很荒谬,写到这里时我也开始大笑。很多荒谬的东西,在哥的嘴中都有这种合理性解释,这和他PUA大家的思路完全闭环,写到这的时候,我就会觉得很想笑。
Q:从你现在的视角回头看,采写这篇稿件的时候是一段怎样的时光?
A:我现在去回想,身体上觉得非常疲惫,但是精神上非常亢奋。为什么我能坚持这么久,也是因为无数刺激性的素材。这个刺激不是一种正向的感受,而是英文stimulate那个刺激,一直拨弄着我的大脑神经,让我没有办法放松下来的那种刺激。
比如说写过生日的场景,我把所有过生日的叙述加在一起,最后小唐讲到18岁生日,自己逃了出去,在小卖部给自己买了一个蛋糕,我问是什么蛋糕,她说是那种有塑料包装的蛋糕,我就知道了是那种撕开的,不是现做的。我采访的时候听到这个细节,特别地触动,接着我再思考怎么去编织它们。当时我想出来三条线索进行编织,把很好的素材都放在里面,并用一些像双重意识这种概念,这是很让人兴奋的。
一些素材我可能会反复地写好几遍,直到保留它最好的状态。比如阿朔说他写下了很多词,但他又会否定掉,最后写完之后,他抬头看到工作室的墙上是极乐鸟画的不同的哥,所有的哥都在看着他。这一段我会反复写几次,写完之后放在一边,最后再把它编织进这个素材。这些让我很触动的素材我都要反复打磨,反复思考,写到哪里是一个适当的程度。
猫那部分最开始很短,后来很长,再后来我取了个折中版本。本来阿朔还告诉我那些猫没有什么玩具,唯一的玩具是玩自己的屎,把那些屎都搓成球,在里面到处拍来拍去。有一版本写了,后来又去掉了,我觉得这也很变态,写到这有点过多了,所以最后改成写到那个猫疯了,就结束了。
Q:你后来跟犯罪心理学家马勇进行了交流,在这之后你对这篇稿子有什么新的阐释吗?
A:我觉得特别有启发。首先他提供了一个分析性的视角。比如说哥这么做的心理动机是什么,为什么很多人没有意识到这个管理手段有问题,还有普通人如果在生活中遇到这种情况如何进行觉察。
他还帮我解答了一个困惑。我看后台留言,很多人说他们看吐了,是物理性地呕吐了,还有人说看不完,因为看的时候浑身发痒。我觉得这个稿子写出来让大家这么难受,是不是我有什么处理得不好的地方,还是那些痛苦的部分写得太详细了,就像一个没有预告的恐怖片。我当时问了一下马勇,他说,他觉得不是坏事,这不是生理性的呕吐,而是心理感受引起的呕吐感,是文章的力量,事实上有些文章就是令人呕吐的,比如《檀香刑》,他说呕吐就像是胃部起了鸡皮疙瘩,我们想表达某种震撼的时候就会说鸡皮疙瘩,这和呕吐是同一个意思。
他有给我提供一些分析,比如说他非常地认可我处理素材的方式。听说我本科是学心理学的,但我没有掉书袋,没有用心理学效应去解释,而是用叙事的方式去埋,再让读者自己去挖,他认为这种方法是比较好的。
马勇还有说过一个特别有意思的观点叫做邪教关系。邪教关系有两个特点,第一点是他会告诉受害者说你其实是一个天才,你是一个很棒的人;第二点是你必须被我激发,被我引导,你才是天才,你离不开我。
马勇还提到了一个概念叫创伤性联结。为什么这些人这么痛苦还离不开哥,因为痛苦也是一种强烈的情绪联结,比如说有人从小被父母高度控制,或者进入衡水中学那种高压的学校被伤害过,这种伤害留下创伤之后,他们再遇到这个哥,就会觉得哥特别像控制他们的父母和老师。这特别反常识,人会被一个熟悉的伤害所吸引,并不是一个人伤害我就要去避开他,而是这个伤害让我觉得很熟悉,反而带来一种安全感。这种联结有时候会让人分不清楚这到底是爱还是恨。我觉得这个分析是比较有意思的。
Q:发文后是否收到过“哥”或原“家人”的直接回应?
A:没有,毕竟我只是一个写故事的人,不是爆料者。如果最开始这个事没有人说,是我突然知道这个事然后把它爆料的话,我肯定首当其冲,但我只是以叙事的方式重新整理了而已。
Q:有尝试过其他方式突破哥那一边的人员吗?
A:有受访者去了海南,在养殖场的公司对面看到了哥的别墅。他们说哥经常坐在自己别墅高高的楼梯上,这样他就能看到养殖场的全貌,说他像个皇帝一样在那监控。
如果能去现场的话,我也许会直接到这个楼梯去找他,但是我没有时间去现场。
受访者也给了内部还未离开的成员电话,但他们内部的人都转述说,不接受任何的采访。
Q:如今回看文章,有没有觉得可以做得更好的地方?
A:时间还是比较紧张的,第一次采访阿朔的时候他就告诉我12月19号有一个相关官司开庭,这个时候我就只剩下两周了,所有的采访都安排得很紧,第一周采访五个人,第二周就梳理素材。
我梳理素材,整理完录音稿用了一天一夜20个小时,紧接着马上开始写稿,写了十个小时,从周六早上八点弄到周日下午两点交稿。后来的修改也比较急,只有三天的时间。
所以如果时间合适的话,采访可能就会再更多一些,比如说可以去到现场。其实采访量已经够了,目前的支线和主线都足够,最后一共采访了11个人,有的叙述会把不同人对同一场景的观察放在一起。
但是采访的视角非常局限,所以如果时间合适的话,我做的第一个尝试可能是去突破哥和“保皇派”那边,也就是极乐鸟他们。他们在微博上写的内容是“平行世界”,他们看到的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稿子里对方的叙述整个缺失了。
所以我首先会去打电话,再去到现场,尝试用一些策略说服他们,“如果你们不告诉我的话,我现在写的就是片面的了”,这样也许有人会愿意说出来。
如果极乐鸟他们无法突破,我也会去突破那个派别的次要人物,比如说仍然待在里边的人。当时是有联系方式的,但是因为时间不太够了,所以最后也没有去突破。同时风险性也比较高线上配资门户网,如果你去采访在里边的人,这个人不足够可靠,可能会马上告诉哥,你就会陷于危险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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